天籁之星掠过人间(续)(传记体小说)作者:箭平(六)到广阔天地里炼红心去年12月伟大领袖又发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他老人家再一次把红卫兵运动推向新高潮。舵手一挥手,我们就起航。但又传出另一条内参指示:有病的娃儿暂不去,治好了病再去。我因为有原发性高血压,又摔伤过脑袋,医院证明,暂时留城,于是我对天灏说:“关节炎能到农田里去下水吗?胆囊炎发作时痛得满地打滚以至休克能下乡吗?医院去开证明,保准留城。”这个建议让她又一次遭受凌辱,后来,她义无反顾第一批奔赴了农村第一线。一天上午,她很早就到学校去了,医院开的病假证明交给学校革委会主任,那证明上写着:“病人患风湿性关节炎、胆囊炎,建议休息。”没标明休息多长时间,那个非常时期,医生决不会签出超过十天的病假证明,医院开出的留城证明了。革委会主任×老师露出惊讶:“凌天灏,你也申请留城?”马上有一红卫兵头目接过这张证明瞄了一眼:“不行,你不能留城!”“你家医院里,家有十几人当医生,难道不能弄到一张病假证明?莫说开一张,就是开十张、百张都开得出!”“病种莫说二种就是二十种二百种也可以写。”她又嘲笑道:“你怎么不写上‘心脏病’呀‘白血病’呀和‘癌症’!那准能实现你留城的幻想!”她还不罢休,用在大字报上涂抹浆糊脏兮兮的手作兰花指状,一下又一下将病假证明一撕对地上一扔:“假证明—废纸一张!”接着又说:“你还愣着干嘛,争取第一批走,到洞庭湖去,到沅江去,不然走第二批就要到靖县去了,十万大山,那里还有狼和老虎!”她见天灏还愣着,就推了她一下:“快回去准备吧,我看你会弹琴会作曲会唱歌有文艺细胞,到广阔天地里去练红心会大有作为,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天灏跌跌撞撞来到我家,我妈刚出夜班,见她脸色苍白,还没有吃早饭,就去有百年历史的《和记》粉店买回一碗她最喜欢吃的酸辣米粉,她只吃了两口,就“哇”的一声吐了……我见她那样难过,又给她出了一个馊主意:到翼姐那贵州深山老林去,到她那乡里的卫生院躲一晌,过了这阵风头再说。她连连摆手:“那怎么行?那会诛连我翼姐!”“我还是去找小英,和宣传队到沅江去,在这是非之地,受尽凌辱也没什么意思。”我善良温厚的朋友,她没有吃早饭,把屈辱的泪水吞进肚里,填满辘辘饥肠,和我一起急急地找林小英去了。新年来到的时候,一个雪粒纷飞的时日,学校敲锣打鼓用汽车把她们送到轮船码头,我去送她们:天灏背着沉重的手风琴,提着一个小行李袋把腰板挺得笔直,和小英他们红中会的宣传队一起兴致冲冲上了轮船。码头上雨雪纷扬,欢送的锣鼓震天响,亲人离别的泪水也潺潺,那情景不亚于送好儿郎去上战场。天灏的五个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凌伯妈胆医院里,我是唯一去送她的人。她和小英在船舷上频频向我挥手:“再见了,朋友!”“再见了,母校!”“再见了,长沙!(七)一地书:南洞庭沅江来信 天灏在草尾渡船上天灏到沅江草尾插队落户后,给我来过很多信,但我们有约:信读后一律毁掉,仅有一封劫后余生。而那些记录着她的痛并快乐着的知青宣传队的生活却时时唤醒我的记忆。(1)和平:你好啊!来到沅江后,转瞬春天就到了,采采沅水,蓬蓬远春。沅江上一片忙碌,我们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下田插秧更是辛苦:有一天几条蚂蟥趴在我的小腿上吸血,我正想喊“救命!”,一条灰色的蛇吐着信子游过来了,“救命”喊不出来,我灵魂出窍了,一副蠢像,瘫坐在水田里。会拉二胡的知青王新看见了,他突然吹起了口哨,吹《金蛇狂舞》!还做了一个动作,叫我别动。蛇听见了响动声在水秧田里腾起泥浪,“嗖、嗖、嗖!”狂舞了几下就不见了。生产队王队长把我拉到田埂上,使劲地拍我脚上那几条蚂蝗:“小凌,考验还在后边啦,你还没看到成百上千条水蛇纠在一起在田里开大会呢!”“是,时刻准备着,脱胎换骨!”我终于缓过神来了。小英也有这样的考验,晚上我们睡在茅草屋里,听北风啸啸呼喊,我们想家了……小英还流了泪,说她在长沙的家虽然也很清苦,但有父母的爱却很温馨。我们后来又宽慰自己:全国有五亿人口生活在农村,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这里生活?上山下乡的知青据说有一千多万,别人能坚持为什么我们不能?重要的是革命意志不能衰退,我们要脱胎换骨做一个大有作为的新农民!……天灏于年×月×日(2)我亲爱的朋友:为庆祝《五·一》和《七·一》公社组织我们宣传队排节目了!还给我们增添了力量:有贫下中农,有民间艺人,还有会唱沅江号子的排古佬。我们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我们自己做音响,修乐器,搞灯光布景。我也有了几个不眠之夜,为要编排的节目搞创作和作曲,小英把她在洞庭湖上沅水边所受的肃杀朔风的感受倾注在她的舞蹈中,准备跳白毛女的《北风吹》和《红头绳》,黄新的二胡曲《江河水》拉得好极了,琴声在沅江边迴肠荡气,悲愤激越,好似沅水泛滥要决堤了,引发了多少知青泪啊…………天灏于年四月×日(3)我的挚友和平!我们的演出成功了!七·一会到岳阳去汇演,我把《伏尔加河小唱》改编成《洞庭小唱》,由男声小组唱的形式表演,我用手风琴伴奏,活泼生动,非常受欢迎。我在这里唱给你听听:“朝霞升在洞庭湖上,手风琴轻快地歌唱,洞庭和君山紧紧拥抱,好像亲密的朋友一样。手风琴奏着春天的曲调,知青的歌声在田野飞扬,它从我们的故乡麓山起飞,直到那洞庭鱼米之乡……”我很忙,今天就写到这里了。灏于年六月×日(这封信就写了一首歌,她把简谱谱在歌词上,像当年我们唱歌比赛时发给我们她谱曲的歌曲纸页。)(4) 天灏和她的沅江草尾知青小组和平:你近来一切可好?我的插队生活已基本走上正轨,白天出工,晚上在煤油灯下写点歌,到公社去排练节目时,队上还给我们记了工分,有几天我都快要拿到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啦!如果人不是被繁重的劳动折磨得精疲力竭,在大自然里感受生活,真的很开心!每天清晨大家还在酣睡,我就被大自然的音乐催醒,我蹑手蹑脚到树林里去听鸟鸣。它们的歌声千迴百转,鸣春晓,鸣翠柳,鸣鱼跃,鸣秧苗,鸣收获,鸣唱着飞上蓝天……我最喜欢听布谷鸟叫:在春天,它们合唱一支勤劳勇敢的歌给你听:“布谷!布谷!快布谷!”,“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在我伤心的时候,唱一支诅咒坏人的歌:“罢官!”“罢官!”“可恶!”“可恶!”它们同仇敌气,此起彼伏,前赴后继来帮我。“子规半夜犹滴血”,那杜鹃鸟可真是人间爱的化身:“我爱!—–我爱!—–我爱哟!”“思归!思归!我思归!”它们从黑夜吟唱到天明,唱得歌喉丝丝带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啊!我现在才知道布谷鸟就是杜鹃!它们真是人间的仙鸟:不仅司啼春种秋收,还鸣唱人间真爱,这些小精灵唱着劳动与收获,爱与恨的叠加曲,穿透了我的灵魂!我想写一首器乐演奏《百鸟鸣奏曲》,钢琴当然是主旋律,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竖琴,长笛短笛,单簧管双簧管等等都要上阵,我们的民族乐器锁呐和琵琶也要上,它们非常赋于鸟鸣的表现力,但是我们的民乐合奏曲中已经有《百鸟朝凤》了,我再写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有一天我和小英坐着社员的牛车去镇上赶集,我们坚持要学赶牛车,大鞭子一甩,牛车“咯吱、咯吱”怪叫,老牛“咕噜、咕噜”发怒了,拼命追赶天上几朵白云,一路颠簸,结果我们把牛车赶到田里去了。一身泥水一身汗带来一首诙谐的牧歌,傍晚我在灶台边写出了《牛车小唱》。傍晚回家时,渔村夕照,路过芦苇荡,对面有一个社办造纸厂,那芦苇穗浪迎着江风“沙沙沙”悉悉籁籁,像在抚琴轻歌,我和小英都幻想着到社办工厂去当工人,《芦苇里飞出金凤凰》的旋律从穗浪起伏款款作响的芦苇荡里传来;还有那首《荷花荡》,歌唱知青和村姑在洞庭水乡划着小汕板采莲子的劳动场景的歌,也在我心中鸣响;《洞庭组歌》的主旋律找到啦!活着,真美好!音乐,更美好!灏于69年10月×日 左起:小英、天灏、杨阳、婉华(5)和平我友:前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和小英唱了一曲“茅屋为秋风所破”之歌。你没有见过洞庭湖边农民住的一间间低矮的茅屋有多奇特,据说这是一千多年来湖区祖传的抗洪建筑。这种房屋是用草绳拧成的,先搭好简易的竹木框架,把搓好的草绳一股一股拧在框架的横竖木条上,然后把牛屎湿泥巴敷在草绳上,木屋架上再压上竹篾夹钉的几层茅草,安一个木门和小栅栏木窗,就是一间屋了。湖区年年闹洪水,每到涨水的时候,农民怕洪水泛滥冲垮他们的家园,就赶快自己先毁家把草绳墙上的牛屎泥巴敲碎,留下草绳编的破损框架,任它们在洪水中肆虐飘摇。洪水退后,又增编草绳加固,重敷牛屎泥巴塑墙,他们差不多年年住“新”房。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你常常可以看到湖区的人们总是在自家的茅草屋边低着头做同一件事——搓草绳!为了艰难的人世生生不息,那些生满了老茧麻木机械的手指编织了多少横亘千古的故事!我们知青宣传队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所以我和小英也住一间这样的茅草屋。前天洞庭湖区没有任何征兆,中午突刮大风,九九艳阳天一忽儿天昏地暗,狂飚四起,把我们住的茅草屋屋顶上的五层茅草都掀走了!比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卷我屋上三层茅”还多了二层!我和小英与狂风争抢那些打漩涡的飞草,好不心焦!王队长急急地跑来帮我们,他也奈何不得,只得叹气责骂老天爷:“你要害就害我们,别害这两个省城来的学生妹子,她们好可怜!”后来他让我们搬到他自己的一间茅屋里去了。我下乡后现在才知道我们的农村还很苦,尤其是湖区,年年发大水,贫下中农的家真的是一穷二白。有天吃午饭,我看见队长追着他的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原因是孩子吃饭时有几粒含沙糙米饭掉在桌上没拣起吃掉,队长呼喊道:“粮食!粮食!一粒粮食百滴汗啦!你爷爷就是没饭吃饿死的……”那情景叫人心酸,我忙去牵那孩子。队长对我说:“小凌,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节,我们沅江饿死了好多人……”我的胃一直很小,但来农村后我也常常感觉饿,还未收工,早已饥肠辘辘。还有知青编了打油诗:“一听出工咕咕噜噜,一听吃饭脚板跑烂。”但事实上大多数知青一听出工,就往前冲(想多挣工分);一听吃饭,不能吃饭。(家里没人搞饭)洞庭湖沅江地区人多田少,我们到这里来插队,挤占了他们的生产生活资源,还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我真的很内疚。有人说:知青有“原罪”,要改造“救赎”自己,我们来争抢他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方水土,难道不是罪上加罪?……另外,翼姐请你转寄给我的生活费你收到没有?收到后速寄。上屋的老贫农叶爹患了肺病,整夜咳血,想到岳阳去治病没有钱,我想把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资助他做路费看病……给我爸妈写了一封信,托你转交,千万别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给我妈听!灏于年11月×日(文革一开始,凌院长夫妇工资都停发了,还监视儿女们给老父母的信件。天灏下乡后需要的一点生活费由下放到贵州深山老林卫生院的翼姐寄到我家,再由我转寄给她;她给父母的家信也常常由我转交。) (6)挚友:春节回长与你匆匆相聚又小西门码头一别后,回到草尾,转瞬就闻到春天的气息了,湖区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杨柳抽枝,桃花也开了。不知为什么我记起你第一次到我家时,窗前随风荡漾的柳树和夹竹桃的花香,还有我们的歌声,这次回到我的家已经早就物非人亦非了,不知不觉我下乡也有一年多啦…………回来后宣传队开了一次民主生活会,我们作批评和自我批评。有知青队员给我提意见,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有些创作题材粉饰太平,缺少战斗的火药味,缺少阶级斗争一根弦;有些作品变相地歌唱中间人物。我问:何以见得?他说:“我们知青上山下乡来到沅江备受血与火的考验,生活非常艰辛,你却把它描绘成一首首田园诗,过的是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乌托邦生活。”说我作的歌若传到长沙,留城的同学们都会争着往我们草尾来插队结庐赶集,殊不知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叫“四堆草”!草尾公社—–草尾大队—–茅草街生产队—–茅草坪四队!叫“草寇落草寨”更合适,不是有知青又冷又饿去偷鸡摸狗,抢退伍军人的军大衣吗?还有被送到劳改农场去的。后来民主生活会变成了讨论知青到底应不应该上山下乡,我们的前途在哪里?你知道我对政治从来感觉迟钝,显得木讷无知,但我听着知青们说起新疆建设兵团、北大荒军垦农场、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知青的遭遇,感同身受,好久默默无语。一名八中六六届高中毕业生的知青说,他的一个女同学不愿下乡插队做农村小生产者,就和七个同学结伴到海南岛五指山去寻找“琼崖纵队”,接受军垦战士的洗礼,要当军垦农场的割胶工人。“不是‘八仙飘海’,而是知青飘八海。”那红色娘子军说,他们从长沙坐火车到湛江,从湛江坐汽车到海安,从海安坐海轮过琼州海峡到海口,再又坐汽车到琼海,到白龙海,到仙海屯,八海鲀,到五指山后再坐马车才到达一个叫五龙海的农场!她一去就像百分之六、七十的知青一样,发了疟疾,打摆子,高烧不止。半夜三更起来割胶,在原始森林里与老鼠毒蚊蛇蝎为伴,有次一条“五指山烙铁头”蛇掉在她头上……场领导要他们像变成孙悟空的金箍棒逢妖就打的那根“定海神针”一样,永远插在五指山上,扎根海岛。她去了一年,就扬言不做红色娘子军了,说五指山五龙海简直是人间地狱,要是谁能把她的户口迁回长沙,那怕他是一神经病人,是一八十老叟,是一残疾人,是一叫化子也愿嫁!后来她被一来军垦农场锻炼的纨绔子弟奸污后又抛弃了,她绝望了,以为再也回不了家乡,就一人跑到天涯海角,跳到海里。她给家人写了一封信就一句话:“别来找我,我到天之涯海之角做‘定海神针’去了……”我听了这个故事,感触颇苦,五指山琼崖纵队红色娘子军的红旗曾一直飘在我的心上,我曾给小英谱曲,要她跳琼花找红军的舞蹈,要她感受知青越海渡洋建设海岛的雄心壮志,这是不是有点无奈的幽默?……贫下中农、知青战友们对我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作风赞赏有加,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叫我“狗崽子“和“资产阶级臭小姐”,我的知青战友他们都是我同艰共苦的伙伴,他们关照我的身体,向我倾吐肺腑之言,给我带来人间最宝贵的友谊,比起昔日的同窗手足对我的口诛笔伐真有天壤之别!几年来我第一次热泪盈眶,民主生活会结束时,我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无论是歌,无论是诗,都是炸弹和旗帜,歌声的声音,可以唤醒整个阶级!”天灏年三月×日 沅江草尾(7)和平:我好想你!我们宣传队没有了!这次湖南绸厂来我们沅江招工,把长沙来的宣传队知青全招走了,我本来也可以和他们一起走的,但后来又说我的政审不合格,“爱莫能助”,要我继续坚持在广阔天地练红心。小英说我不走她就也不走,要招一起招。我劝她:“走一个算一个,你回长沙后,别忘记我就是了。”他们走后,我生了一场病,感冒引起胆囊炎发作,我痛得在床上滚,好歹我也是医学世家的子弟,又有一本赤脚医生的《农村医疗手册》,我终于让自己病情缓解了。王队长和贫下中农都对我很好,不让我下田干重活,但我坚持和铁姑娘们一起修堤。宣传队走后,我干了一个月体力劳动,还做了一个月“蚕花姑娘”,现在我又成了赤脚医生,我对人民有点用,感觉还是蛮高兴的。做“蚕花姑娘”挺有趣,虽然有时也很累。我们这里春夏秋三季都能养蚕,用一种木架盛放层层大篾箕蚕具,养蚕贮桑,利用率很高。开始学养蚕时,我很害怕,看着那么多蠕动的软体白胖胖的小虫有恐怖感,后来又看着它们作茧抽丝,到死还吐丝,又觉得这些虫儿好伟大!还有的蚕儿吐红丝和黄丝呢!但还是白丝最美,那一尘不染珍珠般的光泽能净化人世间形形色色的杂念。我养的秋蚕吐的丝不知是否会卖到湖南绸厂去,让小英他们织出又光又亮的绸缎?我想念他们,想念你……哦,对了,我们这里属南洞庭湖,也有血吸虫呢,好些贫下中农都染了病,你去问问我妈,看家里还有没有这类病防治的医书,有就给我寄一本来,我现在都已成他们的赤脚医生了。我昨晚为伟大的蚕儿们写了一首歌《我愿化着一条春蚕》,这样“洞庭组歌”又增加了一首,与《沅水曲》《洞庭小唱》《芦苇里飞出金凤凰》《荷花荡》一起共有五首了。灏于年十一月×日(她真是无比坚强,又挺过一场苦难。接这封信后,我马上给她寄去一本《血吸虫病防治手册》,还在回信中问她:“不是‘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怎么“瘟君”还没消灭尽啊?”她来信说:你这不属医学问题,是哲学课题,凌医生不予回答。)(七)《沅江号子》与《叶甫盖尼·奥涅金》年春节她回风雨飘摇的家过年,感觉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借到了一本普希金的长篇叙事诗《叶甫盖尼·奥涅金》。李浩是市五中一名六六届高中毕业生,比我们高一届,酷爱美术,也喜欢唱歌,他下放插队的地方在沅江黄茅洲,离天灏他们队很远,本不相识,但一次因为“沅江号子”而成了知音。天灏有一天到公社去排练节目,看见一男知青在为公社宣传栏画插图,一幅沅江上渔民在渔船上升帆的画:江水波涛汹涌,船只飞过激流险滩,他一边画一边唱:“嗨哟!嗨哟!嗨嗨哟!太阳出来一点红哟,秦琼打马过山东,太阳去了有月亮哟,月亮去了有小星,小星走了大天光吔,石川界头青浪涌……”歌声粗旷,原始遒劲,天灏很激动,连忙上前去问:“这是什么山歌?教我唱好不!”说着就要拿笔记下,男知青问:“你真要学?”“是的,比‘伏尔加河船夫曲’和‘拉网小调’更有原始民歌风!”“这叫‘沅江号子’,那我带你找几个渔民采风去,采沅江上最原始的大自然之风!”接着又笑着说:“我叫李浩,我知道你,你叫凌天灏。”于是他们相约当天下午就去采“沅江号子”之风了。李浩带她到江边停泊的渔船上找到两个渔民,由那两个渔民带领又找到几个排古佬(江上放排人),都是唱“沅江号子”的高手。渔民们说“沅江号子”由祖先世世代代传下来已经唱了几千年,还没有人要像你这个细妹子一样要为我们记录下来:“太阳出来一点红哟,细妹子沅水来听风,升帆摇橹拉纤都要学呀,北溶铜海到沅陵……”“这也算沅江号子不?”“当然算!他们的号子就是在生活的感奋中即兴飙出来的,不管是在狂风暴雨漫天风雪中吹送千古年轮,还是在江上乘风破浪扬帆远航,点点滴滴都是勒进劳动人民血肉的歌。”李浩说。晚上回到家,她就开始整理船潭号子和放排号子,创作出歌颂渔民和排古佬在沅江激流险滩里喊着响声震天的号子奔流而去的劳动歌谣《沅水曲》。后来又改编成歌舞,在舞台上,几名宣传队的男队员把脸涂得黑里带红,赤裸着上身,用麻绳扎着裤腰,手握竹竿弯成长弓,放排喊号子:“伙计们哪!加把劲啊!嗨哟!嗨哟!嗨嗨哟!狂风暴雨,好闯滩呀,嗨哟!嗨哟!嗨嗨哟!一斧砍开排头缆绳,嗨哟!嗨哟,手拄长篙挺胸膛!嗨哟!嗨哟!嗨嗨哟!天尽头呀江天合,嗨哟!嗨哟!拖排竟渡把棹扳!嗨哟!嗨哟!嗨嗨哟!竹瓦溪呀大溪河,嗨哟嗨!官团溪呀巫水河!嗨哟嗨!岔口溪呀铁溪河,嗨哟嗨九曲逶迤到长江!嗨哟!嗨哟!嗨嗨哟!金銮宝殿我不坐呀,沅水是家排是床!嗨哟!嗨哟!嗨嗨哟!滩多水险不用怕哟,阿妹捎来新草鞋!嗨哟!嗨哟!嗨嗨哟!鲤鱼跳过龙门峡呀,倒簧(木排扎运)拉木闯天涯!嗨哟!嗨哟!嗨嗨哟!沅水一曲九万里,嗨哟!嗨哟!嗨嗨哟!排古佬一齐奔江上!嗨哟!嗨哟!嗨嗨哟!嗨哟!嗨哟!嗨嗨哟!……”他们把千百年来劳动创造世界的风流韵律表达到了极致。知青李浩与她仅一次相遇,英俊魁伟的身影,博学多才和睿智的思想闪光使少女的心,情窦初开了。第二次与李浩见面是宣传队在公社庆祝七·一文艺演出大会上。李浩也去看了他们的演出,散会后,两人相遇,少女羞涩美丽的笑容溢于言表:“我们的节目怎么样?”“不怎么样!”李浩笑着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就你的《沅水曲》好,还有那个《北风吹》的改良主义土芭蕾也不错,。《沅水曲》还有我的功劳,你不会忘记吧?”(小英跳的芭蕾舞全称“改良主义土芭蕾”就是他命名的)“别的歌舞为什么不好?”“草原红卫兵去见毛主席,胯下骑的骏马怎么像我们小时候骑着竹竿唱着儿歌:‘剁剁叱,剁剁叱,骑马剁剁叱!’没有一点草原骏马驰骋的味道!”他居然做出骑竹马的样子,把天灏逗笑了。“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主要是那些打打杀杀的歌舞看了头大!”“你看他们:头戴军帽,身穿没领章的军装,臂着红袖章,唱歌跳舞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向前跨一步,把胸一挺,双手举起:“你们的舞蹈演员就这样,抬头朝北斗作思念状,然后挖出自己的红心举过头顶,要献给毛主席!又不是丹柯,挖出自己的红心高高举着照亮世界!丹柯还只一颗心,你们这么多心挖出来,毛主席见了也会心酸!”“罂粟为什么开红花?可不是丹柯的鲜血弄的,而是这些歌舞弄的!”“你说得好恐怖,毛主席听了你的话,他老人家会不高兴……”天灏笑着打断他。可是他不依不饶继续大放厥词:“还有那个叫‘造反有理’的舞蹈,从长沙学过来的吧?‘走资派算老几/老子今天要楸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脑壳当球踢……’私设刑堂,鼓吹武斗,与毛主席的‘要文斗’唱反调。”“舞蹈怎么跳成这样:‘打打打,杀杀杀!造反造反大造反!有理有理真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有理!—–有理!—–最有理!’这也叫跳舞?先是像傩戏赶僵尸一样位移,然后僵尸全部跳起来群魔乱窜,失败逃窜的敌人都比他们窜得好,只没窜得这么高,有两个都窜得翻筋斗了!但他们的脸却像朝圣一样庄严,不可思议!”“要不是等着看你的《沅水曲》,我早就跟他们说‘再见’了!”天灏做了一个手势,连忙止住他:“小声点,别让跳舞的队员听见,这又不能怪他们,大家都是这样跳的,这是时下的一种舞蹈风格。”“这种‘风格’疯不了多久啦,好多人都厌烦了,大浪淘沙!像那些中外民歌流传了几千年,优美动人,经久不衰,可有人说是江湖野草,庙堂音乐,靡靡之音,殊不知好歌在民间,你看,“沅江号子”改编成《沅水曲》多美,多有气势!”他们越谈越投机,天灏呼应:“你说得对极了!我们那个《公公婆婆学毛选》小组唱,不管是八个婆婆学,还是十六个公公学,还是公公婆婆一起学,每次表演都博得满堂彩。我发现其实它活泼轻快的主旋律就是从民间古乐《百鸟朝凤》中借鉴来的。”“现在男声有一种‘撕裂唱法’,只怕也就是从那种纤绳勒进背纤人血肉里感悟迸发出来的,象‘沅江号子’一样。”“灏妹子,别侃了,灶膛里没有柴了,我们还要打柴做晚饭呢。再见,黄茅洲的画家兼艺术批评家!”小英“不懂味”,跑过来打破两位艺术家的鸳鸯梦,把天灏拖走了。第三次与李浩见面是在回长沙过春节的时日。在新华书店门口,他们突然相遇。天灏去买乡村赤脚医生用的《农村医疗手册》,李浩说自己要买一本工农兵素描的画册,但他手里已经拿着一本遮得严严实实的书,天灏接过去一看,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扉页上有钢笔字:“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批判……”,李浩说是他刚从同学那儿借的,他眼里闪烁着神秘:“好书难寻,逮着什么就读什么,像这种书还只能在伟人的光辉掩映下,躲在领袖的语录圣坛里读。”天灏二话没说,就横刀夺爱跟他借走了。她借到这本书的第二天,我又拦路抢劫夺去看了一天。还给她时,我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之间有点什么小故事,就逼问道:“老实交代:他为什么要借这本书给你?他姓甚名谁?”天灏脸上涌出淡淡的红晕,双瞳剪水:“你猜猜!他的姓是天下第一姓,他的名有一个字和我一模一样。”我想了想:“李—–天!”“不对,‘你’的天!你没做他的天,他倒做了你的天!不行不行。”我又摇头晃脑想了一想,拍手道:“知道了,李—–浩!不管是你的‘浩’还是他的‘灏’,爱意还蛮浓,可以批准。”“猜对了!主和弦,满弓。”她显得快乐,爱的笑意从杏眼里溢出来。接着她又颇有感慨:“宣传队的男队员们常常对我说‘灏妹子,你是缪斯派来的仙女,你的爱在天边,我们对你只能爱戴敬畏,没有男女之情!你志存高远,我们可不敢爱你!’”“且不知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知识青年阵营里。”她满含绵绵爱意一往情深似的。“还只见三次面,就臭美!”我笑着在她背上击了一掌。“有人一面之交,就终身引为知己,有人为邻一世,却陌如路人。九岁那年,你在人堆里瞄了我几眼,就等了我六年,你不是实践了么?”她也笑着还我一掌。凌伯妈这位当年美震长沙的南汀格尔见我们这样高兴,也笑了。她说:“为我的家,我的老伴和孩子们,尤其是灏妹子,我都快不会笑了,谢谢你啊,和平!”她若有所思又说:“怪啊,怎么天灏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姓林?”我看了《叶甫盖尼·奥涅金》,没有感觉,只摘抄了几句形容达吉雅娜如何美丽善良优雅的诗句,我只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伤感,他们都像普希金自己笔下的连斯基一样决斗死去,他们都能预测自己死的方式和死的灾难,天才苦啊!天才倒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倒在自己的诗歌里。可天灏却陷入《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迷雾里,爬不出来了。“这本书好像是为我写的。”她满怀忧伤背诵好多章节:“……那时候,一种朦胧的哀伤,开始走来搅扰我的心,那时候一片神秘的远景……”“北风刮过陈旧的茅屋,把稻草吹得沙沙作响……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山雀,怎样宁静地住在海那边。”她跟着普希金吟唱,好像普希金到过沅江似的。她想起春天水田里黑咕溜秋的吸血蚂蟥,想起夏日炎炎旱威为虐下的禾苗,想起“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想起冬天洞庭湖的风雪肆掠他们的茅草屋,呼啸着掠过“四堆草”她的第二家乡……“唱支歌儿给自己听吧,天灏,学会怎样在冬晨去打水。”“我盼望爱情和友谊穿过阴暗的牢门,正象我的歌声一样……”这正是她想说的话。“他会谛听我心灵初动的声音吗?那声音让我害羞,让我泪流满面……”她寻找真爱,追求美好,有一颗宁静致远淡泊的心,像达吉雅娜。几天后,李浩来拿书,才知道她是大家闺秀,反动学术权威医学家凌院长的小女儿。幸福近在咫尺,向她快乐地招手。但她回沅江后,却不再与李浩联系,她备感痛苦,她给我来信说:“‘幸福曾经是那样的可能,那样的接近,但我的命运已经决定’我不能爱,不能爱啊!”她告诉我,知青相爱,到头来都只是一场恶梦;在乡下生儿育女,生下‘小狗崽子’更是一辈子孽债,“原罪”加“本罪”,景境都非常悲苦……“你还记得吧,我们班的陆丽丽,就是那个有林黛玉那种颦眉的文娱委员,她会唱会跳还会画,她来沅江后,一直郁郁寡欢,为了转到离长沙近一点的郊区就嫁给了郊区的一个农民,她备受折磨,生下一个孩子后,就疯了……我想带她到我爸那儿看病,可惜我爸还在牛棚!”夜深人静的时候,沅水腾烟拍岸,北风呼呼地刮过茅草屋,《沅江号子》与《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歌和诗在她心中决斗,她想起李浩画的那幅渔民在惊涛骇浪中升帆的画,勇气和理智赶走了忧伤:“我们在广阔天地炼红心,要洗礼自己,要摒弃人世杂念,包括爱!“滚滚波涛,只送意志坚强的人到达那方,兄弟们,勇敢些,乘风破浪,我的帆永不弯折,无比坚强。你送给我的这首雅柯夫的《船夫》诗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窝里了。”就这样,她在信中叙说了达吉雅娜痛苦的诀择。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浩被保送到中央美院读工农兵大学去了,他来与她告别,天灏非常痛苦,她躲进杨柳树林里,偷偷地看着他矫健英武的身影消失在芳草凄凄的沅水堤岸。李浩留下了一联系地址,她看后,记在心上,将地址撕掉了,从此两人失之交臂,天各一方。(八)天方夜谭的七天新年快来了,我有一个多月没有接到她的信了,有预感,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一天,我上北正街去,突然听见一个银铃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喊我:“和平!和平!”我一看,原来是天灏!她穿着新工作服提着一张小板凳走在一支队伍里,接着又看到了林小英。“招上来啦?”我很惊喜。“像一场魔术!”她脸红红的也很激动:“我们去清水塘(毛主席早期革命活动地)开会。”她落下几步急急地跟我说话:“真是一言难尽,我还没来得及回家,过几天我一定来看你。”“我们宣传队怎么少得了她!”小英也落下队伍跟我说。“快跟上!”有一名领队的解放军喊她们,她俩匆匆地与我扬手,向前跑去,我被落下了。不知为什么我想起红色娘子军,想起琼花追赶红军队伍的身影。“总算熬出头了。”我想,我为我的挚友高兴,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忧伤袭上心头,因为我刚才看到她穿的那套新工作服一点也不合身:她很清丽,衣服却很大,她一边跑一边在摇摇晃晃似的……天灏招工后的第九天,小英急匆匆来找我:“她明天又要回沅江去了!”“为什么?”我一头雾水。小英流下泪来:“她被退回去了。”我这才知道了九天前她发生的天方夜谭的故事。三个月前,沅江知青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招进湖南绸厂后,文艺演出撼动了长沙,军代表老徐得知这支神奇的宣传队之魂还在乡下独守禾苗,爱才敬才,说冲破一切阻力也要把小凌招上来!十天前终于把她的招工手续办好。因为要赶着排练演出,她仅带着手风琴和几件换洗衣服,就直奔绸厂了。招上来第二天还没有时间回家就去集训学习,正碰上我,看到她穿着新工作服追赶队伍的身影。第三天,宣传队开始排练,她一夜无眠,谱写一曲歌舞剧《红绸美》。第四天“凌天灏招进了绸厂”的区区小事竟像一颗原子弹一样在长沙爆炸,升起黑色蘑菇云!有人裹挟一些懵懵懂懂的年青人把大字报小字报铺天盖地贴到了湖南绸厂:“决不允许牛鬼蛇神的女儿混进工人阶级队伍!”“打倒资产阶级臭小姐凌××!”“凌天灏滚出我们工人阶级阵地!”……还有一条:“谁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我们就打倒谁!”矛头还指向了军代表……姑娘出奇地勇敢和平静,她还沉浸在紧张排练和创作的工作中,那些大字报小字报和几年前挂在她床上的没有两个样,被北风吹得像鬼一样尖叫,有宣传队的男队员气愤得要撕去它们,被她制止了。她在沉着冷静中又坚持了一天紧张的工作。上班时,工人们指着背着手风琴去排练的朴素淡雅的姑娘说:“看,那就是凌天灏!”“长得倒是蛮好,好有气质,好清秀!”但人们大都冷漠地望着她,有的像看天上星宿,有的像看人间怪胎。她的淡定和沉稳使一些人沉不住气了,有人带头闹到厂革委会和军管会:“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军管会有人妄想保护牛鬼蛇神我们就叫他们一起灭亡!”第六天中午,排练节目后,她收拾乐器,最后一个走,拿着饭碗到食堂去,碰到不认识的几个人朝她指指点点:“那个清瘦漂亮的妹子就是凌天灏,你们在这看着,看我如何撩拨她!”只见一个肥胖的矮冬瓜滚了过来:“你是牛鬼蛇神还是狐狸精?怎么就黏上五十岁的军代表啦?和他有一腿吧?你变成美女蛇把军代表拉下水,自己就妖里妖气上了岸,是不?”天灏怒目以视,义正词严:“请你尊重自己的人格!”“狐狸精你居然敢反抗!”她大叫一声,朝天灏饭碗里吐了两口唾液:“呸,呸!不要脸!骚到我们工人阶级队伍里来了!”天灏突然想起复课闹革命时,上外语课有人“痛打落水狗”刘老师的场景,心紧缩,没有防备,一个踉跄,踩在矮冬瓜的脚上摔倒了。她欲哭无泪浑身无力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矮冬瓜又大叫了一声:“哎哟!你还敢武斗?老子工人老大粗还怕你?”就对倒在地上的她狠狠踢了几脚,惹来一些人围观,但没有一个人去扶她,只有一个搞卫生的人正在扫地,把灰尘扫进她眼里:“嘻嘻,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那是一个半疯的走资派。林小英和宣传队的几名队员闻讯赶来,连忙把她扶起,他们满腔怒火:“你们还让人活不?”“等着瞧吧,我们一定要把阶级敌人赶出无产阶级阵营!”矮冬瓜跳起五短身材呼喊。(湖南绸厂是一军管单位,后来得知,“矮冬瓜”是一劳改就业犯。)第七天是星期天,她准备回医学院去看父母,军代表老徐突然把她找去谈话:“小凌,我胸堵得慌,压力太大了,没人能理解……厂革委会说是根据革命群众的意见决定把你退回沅江……”小凌默不作声,她不让无用的眼泪滚下来。“……我对不起你,把你招上来还只七天又退回去……”“你是个好姑娘,善良聪慧无人匹敌,招人嫉啊,能人多难,古人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读过吧,我想你这样刚毅坚强、才华横溢的人一定会有前途的……唉,你看我,心里不好受,尽说些废话……”七尺男儿军中之魂眼睛开始发红,他转移自己的视线抬头望了望窗外灰白蒙蒙的天,一片混沌:“鬼天气!要下雪了……唉,还是废话!”七天来天灏消瘦了一圈的脸色显得疲惫,但她异常坚毅:“徐代表,谢谢你!大后天我就回沅江去。”再见到她时,是小英来找我的那天深夜,第二天她要赶凌晨四点到沅江的早班船,只身回沅江去。我们在离码头不远的茅棚街小英家里短暂聚合。她家的炉火早已经息了,三人相拥着坐在小英的小床上,盖一床被子,冬夜的西北风呼啦啦从门缝里吹进来,枯树枝的树影在凹凸不平的灌土墙上晃来晃去,绕首弄姿,像魑魅魍魉四兄弟。她太累了,大眼眶下黑黑的一圈,她说在家两晚和妈妈抱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害怕黑夜躲在妈妈的怀抱里,无法入眠,妈妈的眼泪到天亮都没有干,哭着要她坚强……后来,我和小英坐到小床对面两张哼哼叫的竹椅上,希望她能睡几个小时。一忽儿她就醒来了:“做了一个怪梦,天方夜谭的七天,很短,但又很长。”那天凌晨三点,霜天凄寒。我,小英和她三人就坐到了小西门的轮船码头冰冷的候船室里。我和小英流着眼泪,她却没有哭,深深的忧虑隐藏在那双杏眼里,显得迷惘又惆怅。“做梦都想和小英他们一起当工人阶级,可惜就穿了六天半工作服,还不合身。”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我听见她苦笑一声揶揄自己。天慢慢亮起来,下雪了,是严寒的冬雪带来的一片白光。趸船摇动起来,“要上船了,”她接过小英给她背着的手风琴和我给她提着的一个小军用挎包(文革时代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标志),那里面有她从沅江带来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我和小英不约而同用自家饼干票给她买的两包饼干,上了趸船。风浪和雪花不断撞击船舷,我们看着她一路摇晃着踽踽独行走过风雪中的跳板,站在喷烟吐雾的船沿上向我们扬了扬手,义无反顾地进了船舱。小英对我说:“她为什么不流泪呢?我情愿陪她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到她这样!”我却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在冬天去送她?送她踏上暴风雪的旅途?”回沅江后,她给我和小英两人来了一封信,这是我接到她的最后一封信。字里行间浸透着坚毅辛酸,饱含泪水。 草尾码头堤岸(天灏拍摄)(续一地书:南洞庭沅江来信)和平和小英:那天你们送我到小西门码头,我上船后,船一会儿就在风雪中开走了,船似乎比往常走得更慢,快到中午了,还没到濠河(湘江和沅江交汇处)。我又冷又饿,但你们给我准备的饼干我一片也吃不下,只想躲在一个什么角落里去大哭一场,可又没有眼泪!我在船上昏昏沉沉过了一天,天墨黑了,风浪里听到铁索缆绳击中趸船舷柱的声音,汽笛在风雪中也“呜!呜!”鸣叫着发抖,我才明白船到草尾码头了。踏上大堤,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迎接更加艰辛困苦的风雪旅途。雪越下越大,我把雨衣盖在背上的手风琴上,大风雪象鬼叫一样挡住我回茅草屋的路,我不断地摔倒又爬起来,我必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别无选择。我在风雪中赶路,堤坝泥泞路滑,有些地方还结了冰凌,我摔倒了好几次,几乎爬不起来,不肯洒下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一路哭着,雪地上居然有两只乌鸦陪着我……在这漫天风雪中,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追杀我?好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他们就容不下我在长沙的一张床一席地?难道我的家庭真的有“原罪”我有“本罪”要像耶稣一样背负流血的十字架?我可不信上帝!我也不会去学阮玲玉,留下“人言可畏”血泪之言,死不瞑目!你们知道我为人是多么谨慎良善,每日三省其身还嫌少,怎么就会莫名其妙把人们得罪了?我一不是贞德,二不是刘胡兰,三不是阮玲玉,我这样柔弱,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把我视为洪水猛兽?我差不多是在这条风雪路上爬行了,为什么有人还不放过我,要踏上数只脚乱踩?问苍天,苍天正在下雪,忙得很,不回答我;问大地,大地泥泞路滑,回答我,只有摔跤的声音……我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泪水,你们知道我常常是欲哭无泪,现在却是有泪弹不尽啊!你们都不在我身边,爸爸妈妈还在受苦受难,爸爸在牛棚劳动时摔断了腿,脚板弯转度还不能回家;妈妈当年是美震长沙的南丁格尔,现在却体弱多病白发丛生了,她天天哭着叫我要坚强,那声音叫我想起就断肠!哥哥姐姐们都陆续下放了,牖哥从北京医学院分配到大漠孤烟直的塞外去了,同艰共苦的宣传队知青朋友们也离散了,再坚强的人也有孤苦无助的时候……要不是在大风雪中我看见大队书记和王队长一家带着蓑衣来接我,我只怕已倒地不再起来……(在她回沅江的那天,徐代表给草尾公社打了长途电话,通报了将她退回草尾的决定和她返回的时间)我回来后,队长和贫下中农仍对我像他们自己的女儿一样,他们对我说:“小凌,别难过,就好比没招工这档事,莫去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有我们一口粥就有你一口饭。”白天我坚持和他们一起去修冬堤,身体的劳累钝化了心灵,但一到夜晚就常常恶梦连连,把那些天籁的音乐,七彩的梦无情驱赶。我还做过达吉雅娜那样的恶梦:野兽在漫天风雪中追赶着我,一次又一次把我掀倒,我不停地跑,一次次被扑倒,最后,我气息奄奄倒在湘江到沅江的冰雪河流中……小英:我们宣传队走后,那栋大茅草屋已人去楼空,我现在是和一个来队长家落户的不到十四岁的小红妹妹住在一起,还是住我们两人住的那间房,看着这么小的妹妹也来广阔天地炼红心,心如针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晚上小红常常陪伴我去看我们宣传队住的那间大屋还有旁边那间为秋风所破的茅屋的遗址。近两年来,那里留下了我们的歌声琴声欢笑声,我曾在黄黄的灯影下谱曲,写音乐剧,写剧本,王队长还常常给我提来马灯,木栏栅窗户上的塑料布和田野稻浪一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汇成我的歌……那一段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只不过上周起,我发现我的“功夫”又回来了一些,我开始整理《洞庭组歌》,想写一部交响曲;还在蕴酿一首配乐诗歌《君山竹》,叙说一对男女知青到君山去找斑竹,没有看到“斑竹一支千滴泪”,但看到了“红霞万朵百层衣”的故事。我把斑竹被砍尽,大自然被破坏的无尽哀叹藏觅在音符里,可是不论怎样润笔,只有斑竹枝枝千滴泪,没有“红霞万朵百层衣”,“红霞万朵”写得好虚脱,像我和李浩的故事,像我自己的故事……回草尾后,队上的赤脚医生还是由我担任。昨日我去给一个孕妇看病回家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摔倒,要不是路边一个社员眼明手快一把逮住我,我就翻到水塘里去了,可惜医药箱先行一步,跳了水!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对劲,腰椎常常麻木,腿也无力,走在田埂上看着一垄垄秧田,竟像在云端里腾云驾雾,……得知和平也找了一份大工厂的临时工作,我为你高兴,只要给我们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不论在哪里,在什么岗位上,我们都会拼尽全力。请小英代我向徐代表和宣传队的战友们问好!记住我们的诺言:信阅后一定销毁。天灏于年1月×日我和小英偎在一起读这封信,看了好几遍,我们一起哭了,她终于用心中的血泪呼出呐喊!这是她几年来备尝人世身心折磨我听到的第一次呐喊,也是唯一的一次。信上她的泪痕和我们的泪水绞在一起,浸湿了半封信。她的身体情况非常不妙,孤苦伶仃,我真想飞到沅江去看她,可惜刚刚得到一份“劳什子”工作,身不由己。(九)二六七号病房,天籁之星掠过人间 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天灏的消息了,过春节也没回来,那一年过革命化的春节,长沙企事业单位都不放假,我抽个时间去看凌伯妈打听她的消息。急匆匆来到她家寒窑,大吃一惊,门上四两铁!还贴着一张纸条:“找凌天灏请到湘雅附一院五病室。”医院一路奔跑,到病室每一间房间去寻,渺无踪影,又到医生办公室去问,才得知病情太重,被转到附二院去了。“什么病?”“初步诊断是脊髓炎。”“脊髓炎是什么病?严重不?”“和你们外行说不清。”因为“说不清”,我就更缠着他们要说清!“我是她的家属,我请求你们说清!”“你是她的什么家属?刚才还有自称她的家属要来贴大字报的。”“我是她的妹妹!”我要哭出来了。“妹妹,你赶快到附二院二病室去吧!”我又朝着来的路上回跑,春寒抖峭跑得一身冷汗,终于跑到了附二院的二病室,推开一间病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的脸有些苍白,但笑盈盈的:“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我终于舒了一口气,看了一下病床号:67。我这才得知一个月前在乡下,她好几次出工时在堤上摔倒,有一次还昏倒在水田里,后来她几乎无法行走了,王队长含着泪水让小红把她送回长沙……医院陪她,希望她的病一天天好转,她也很有信心:“和平,我的病好了以后,我一定教你拉手风琴,学一门乐器,自己边弹边唱,寄托忧伤与欢乐,那意境真的很美!”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下星期你再来时,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现在我不说。”我走时,她嘱托我,有点神秘。那天我早早地来到病房,小红洗衣去了,只有牖哥陪伴她。(牖哥得到她生病住院的消息,非常不安,千里迢迢从大西北请假赶回)她把牖哥支开:“小哥,你去休息,我和和平有闺房悄悄话要说。”她面容疲惫,但美丽依然。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说:“和平,你看着我的眼睛,看到什么没有?”我与她凝视:“只看到你的大眼睛一如既往,纯洁透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却用忧戚的眼神望着我:“可我看你,是两个你,两个一模一样的朋友;我看窗外那棵玉兰树也是两棵,有时还是三棵!病毒只怕已经感染到视神经了,情况不太好啊,我没告诉医生也没和我的家人说。”(她是医学世家的孩子,又是赤脚医生,已经有了预感)“怎么不说呢?那要说,那要说!我去跟医生说!”“等会再说吧,现在说说我拜托你的事。”她无力地拉着我的手,不许我站起来。“我想给几个人写信,我要感谢他们,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人间真情我至死不忘!但我看书写字都是双重的,我试着写过字,它们都重重叠叠架在一起,就好比你常说的‘豆芽菜’堆在菜场里!别人怎能看得懂?所以只好请我的好朋友你来代笔了。”于是她口述,让我给草尾大队李书记、茅草街生产队王队长一家及队上的贫下中农各写了一封信,随后又叫我给湖南绸厂军代表老徐写了一封信。她心情沉重,说小英来看她告诉她,老徐为她招工的事,上头说他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被调走了,已调到白泥湖劳改农场工作去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灵魂的军人。”她眼里有亮晶晶的水珠在闪烁。“还有一封,还有最重要的一封!”她疲惫苍白的脸上突然涌上少女羞涩的红润,彩虹般美丽,一种爱的清辉洒在二六七号病房里:“我还没有爱过!若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我死也瞑目了!”她告诉我,在病房里,她更加思念李浩:“这是一场遥远的爱,不会有结果,但更叫我一往情深……”“我要给他写信,告诉他我生病了!不,不能,不能告诉他!不能妨碍他!他给我留下的地址我一直记在心中,可我跟他说什么呢?”“我要告诉他:‘烦恼的灵魂,痛苦的时候,他悄悄地和我说过话’……”窗外玉兰树小船一样的树叶沙沙作响,叫她想起她躲在草尾杨柳树林里,远送李浩离去时的愁苦:微风刮过,杨柳树林幽香四溢,堤岸芳草凄凄,幸福曾经是那样的可能,近在咫尺,而她却推开了它!“天灏,你别说了,我听着难受!你快口述吧,我会照你的原话一字不差写下。”她含着淡淡的忧愁笑起来:“妹妹,你情窦未开,怎能代写情书?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接过我手中的纸和笔,提起笔又放下:“不行!信纸的格子都看不清……”“看来,我只能把这份爱永远藏在心头,让它在我的心上发芽抽枝长成大树了!有一朵人生最美的花,开在心头,别人不知晓,无法蹂躏,它能永开不败。和平,这个秘密只有你和小英知道,一定要帮我保密啊!”第四封信最终也没有完成,除了扉页上她口述我记录的一个地址,再无一字,洁白无瑕,织成爱的断肠诗,成了人间无言的情书,书写着人世间最纯洁的爱,无垠的爱……“这封无字信你给我留着吧……”她款款深情把这封信递给我。最后,她又从枕边拿出一本相册:“这是我小时候的一本相册,你见过的,我把那张带红领巾的送给你,作为我们小时候你给我的那封信的回信……和平,我多么爱你们!……”这时凌伯妈和牖哥跟着医生进来了,我不知是怎样离开病室的,泪如泉涌,哭着帮她去发信,站在邮局的柜台前,连自己要买多少钱的邮票和几个信封都算不清……(后来我才知道,情急之中我把发到白泥湖农场的信发到沅江去了,军代表老徐收到一封“茅草街全体贫下中农你们好!”的信)又一个星期天,我去看她,在医院门口,正碰到牖哥给她去打稀饭,他痛苦地向我摇头:“天灏的病情很不好……”我连忙走进二病室在六十七号病床边扶她坐起来。她已经不能下床了,显得忧郁,脸色更苍白了。她仰望着窗外驰骋而去的白云:“和平,你知道么?催命的飓风刮到病室里来了!有人说:‘凌天灏装病,医院里,想搞病退。’还说要把大字报贴到病房里……门卫大爷把他们赶走了,他说:‘你们别丧德啊,一个身患重病那么善良的姑娘,何罪之有?’”居然有人丧尽天良,要让她在荆棘路上不能喘息,想早日拖死她!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却说:“我的腰已没有知觉,传导神经已麻痹,恶毒的流言还能杀我么?”她那么坚毅勇敢:柔弱的身体。铁骨铮铮。她视死如归。她回忆起我们学过的一篇课文《二六七号牢房》(那是捷克民族英雄革命家文学家尤利乌斯·伏契克在法西斯监狱里写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用鲜血凝成的文字)。“和平,你不觉得这间病室像二六七号牢房吗?从门到窗户是七步,从窗户到门也是七步,窗户也是朝北的,太阳很难照进来……连小红都像‘老爸爸’贝舍克呢,她要和我学唱歌,她也把‘拉’唱成‘索’,除了我,谁也听不出来。”(医院陪伴她)医院找到她时,就发现了这不详之兆,怎么病房就偏偏与《二六七号牢房》同号?“‘没有歌唱就没有生命,就像没有太阳就没有生命一样’……”她在傍晚夕阳透过窗户转瞬就要溜走的余晖里,眯着眼睛问太阳:“生命就要结束,这是一个人活得最顽强的时候,有什么理由停止歌唱呢?”随后就用溪水涓涓汩汩轻轻流淌的声音唱起爱尔兰民歌《少年歌手》:“年轻的歌手去战斗,抛弃了平静的生活,他把宝剑扔下海,还扯断了琴弦……最后他的歌声消逝在冰川……”我记得这首歌好像没有最后这一句,我听后非常难过,转过背,借故帮她去打水,躲到病室外的过道角落里又哭了一场。那是她唱的最后一首歌。年5月10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我正在高温车间工作,传达室的师傅急急地来喊我:“你的家人来电话了,说你在附二院住院的一个亲人快不行了,你赶快请假过河去,厂里正好有台车过河!”我知道是指她,顿时泪飞如雨,医院。几天没见,我竟快认不出她来了。她清秀俊美的脸被病魔和药物摧残得惨白浮肿,我最羡慕的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也违背她的意愿被剃光(医生说为了防止细菌感染),我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哭喊:“天灏,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去上大学’,你还要教我拉手风琴的啊……”两行清泪从紧闭着的眼帘中滚出,淌过她苍白透明的脸,滴在我和她拉着的手上……她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消失在二六七号病房里。凌伯妈大叫一声:“我的小女儿啊!”昏过去了……天籁之星匆匆掠过人间,她年仅23岁。恶噩传到牛棚,老科学家仰天长哭:“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夺去我最疼爱的小女儿?她那么纯洁善良,热爱人世,哪点妨碍你啦?要招天嫉!我的家族从来没有遗传病,没有早衰的,为什么你偏偏不放过她?”他又捶胸自责:“我一辈子悬壶济世,不知救活了多少人,一家十几人从医,怎么就救不了我的女儿?天之悲啊,我可怜的孩子!……”他老泪纵横,悲愤万分,令看守他的高校司令部的学生都落泪:“凌院长您快回家吧!”几天后,凌伯妈、翼姐和我清理她抽屉的遗物,仅一本《雷锋日记》,一本《革命歌曲大家唱》(那是她下乡时我送给她的),一本她默写记录的《车尔尼钢琴练习曲》和《洞庭组歌》的底稿,还有一份已发黄的未交出的入团申请书,仅此而已。翼姐流着泪把她的《车尔尼》和她用生命凝结的《洞庭组歌》在她遗像前焚化,那些音符那些歌曲化着天之悲歌,化着《广陵散》,从此在人间失散。凌伯妈手里拿着邮局刚送来的一份沅江知青病退证明,哭声震天:“这张证明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多少时日,现在你来迟了,对我女儿没用了!”她指给我看那证明上四颗鲜红的印章,仿佛流淌着天灏的鲜血:“天灏啊,我悔不该生你天生丽质,教你卓越超群!你的才华智慧人格日月可鉴,但乱世不容啊!……”慈母也把这张纸在她灵前焚化,盖着县知青办、公社、大队、生产队四颗大红印章的病退证明顿时结成一缕青烟向天穹飞去,化着六月雪,洒落人间……还有她留给我的那页无字的情书,我也代她寄与黄鹤,无言的爱,无尽的泪伴她远行……几年后李浩才知道这位天才姑娘初恋的故事,他从外地赶回看望医学家夫妇,百感交集,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她,我是奥涅金……”(十)《星星索》 一个多月后,一些同学陆续得到她去世的消息,震惊又悲伤。我们相约到长沙陵园去与她告别,因为到秋天,她将永远离开长沙,回到平江她的老家去了。她将在寂寞淡烟荒草丛中静静地与青山作伴,与白云相邀,或叙说“楚云寒,湘天暮”的故事,或吟唱“斑竹一支千滴泪”的歌谣……我们在殡仪馆寻觅到她的身影:美丽的姑娘,花信女儿被无情地挤压在那个银白色的小盒子里……小盒子上面嵌着一张相片:她拥着心爱的手风琴,伫立田野,极目远天,凄美,苍凉,玉洁冰清……我想起多少年前,她手搭凉棚,凌空远望,和我一起寻找童年时的活泼快乐的身姿,如今她竟怀着千古离恨,魂归远兮……前来送别她的姑娘有与她上山下乡休戚与共的朋友林小英,有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和她作伴的小红妹妹,有与她在同一个大院里长大也喜欢音乐的儿时邻居杨阳,还有和她一起步行串联到井冈山的赵晓梅,也从沅江赶来了;还有我们班六个同学。十个姑娘在这里默默地哭泣,我们的泪水结成汩汨溪流向天河流去……从此,天河又多了一颗忧伤的寒星,寒星常常在茫茫的夜空中轻轻吟唱:“呜喂……风儿啊吹动我的船帆,我的琴声随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呜喂……星星索……星星索……星星索……”那是天灏教给我们的一支歌,一支少女的天籁之歌。她叫《星星索》。后记:天灏离世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她的家人一起清理她的遗物,我在她的遗像前,哭得发了痧,倒在地上。凌伯伯和凌伯妈两位老人把我扶起来,凌伯伯拉着我的手颤抖着说:“孩子!你是天灏最要好的朋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天灏的事写出来……”多少年过去了,我总是在回忆或书写些心酸的文字,但泪枯笔涩,心扉无法沉淀,终究使得医学家两老人的嘱托成为了遗愿……他俩已过世多年,到平江陪伴小女儿去了,我也将步入古稀之年,不完成老人夙愿,此生不安!只到前年年初才完成了这篇文字,我把它送给一个搞创作的朋友看,他说:“像‘伤痕文学’,有些过时了!”我很难过,叹息天籁之星从此在天际飞逝……去年年初,我与分别二十多年的老友张大旗相遇,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湖南知青网是知青的娘家,她关爱每一个知青儿女。不管你卓有建树,还是平淡无奇;不管你快乐地活着,还是在艰辛地搵食;不管你种石成玉,还是种玉成石;不管是活着的,病着的,还有死去的都能在这里找到回家的路……如是我准备把四十六年前天籁之星的故事传到湖南知青网上去。作者于年三月清明前编后语:作者“箭平”为周南中学届高47班彭建平校友。该文思想性艺术性俱佳,阅读完后有二点感触:朴实文字中透着华丽,功底不凡;淡淡地述说同学情,沉重地翻开历史一页。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